中國裝備 裝備中國
四川德陽東方汽輪機有限公司車間,記者站在一臺半臥缸中的燃氣輪機轉子旁,全力去扳葉片,但葉片紋絲不動。
當然動不了,100多噸的轉子只有在270個大氣壓的高溫壓縮氣體的推動下,才會高速旋轉。
這么個大家伙運轉時,“軸體的跳動幅度不會超過5絲米,比一根頭發還細。”公司總工程師王建錄蹲在轉子旁,指著葉片和缸體之間微小得幾乎看不出的縫隙說。這樣高精度的裝備幾年前中國根本造不出來,而如今國產燃氣輪機已經投運。
從大型風電設備、核電設備到輸變電設備,從船舶工業到石油石化重大裝備,從軸承、齒輪箱到數控機床,中國都已躋身世界領先行列。裝備制造業在10年不到的時間內,就完成了發達國家幾十年才實現的產業升級之路,一項項自主創新成果給中國經濟撐起了腰桿。
“我國機械裝備工業2000年總產值是1.44萬億元,2010年達到14.38萬億元,年均增長25%,產值和產量已成為世界第一。資產總額‘十一五’比‘十五’翻了一番,相當于5年再造一個機械工業。”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張國寶說,國產裝備,裝備中國,是幾代人的夢想。“我認為這個夢現在百分之八九十都實現了。”
中國裝備工業實力到底如何?
――常規火電、水電機組、經濟型數控機床等,完全可以與國外企業一爭高低
4年,4億元,70名研發人員,成果為一張光盤。沈陽機床集團董事長、總經理關錫友要用這張光盤――運動控制系統“飛陽”,幫助他的企業走出“微笑曲線”的谷底。“我們明年會把‘飛陽’大規模產業化,用自主技術重新調整產品結構。”他說,“把中低檔機床徹底淘汰掉,不干了。雖然市場還有需求,但靠這些掙錢很累了。”
按照關錫友的描述,“飛陽”系統的機床是這樣的:信息從網絡直接傳到機床的數控系統,機床驅動移動部件去找要加工的零件,“嘩嘩”一刀車下來,零件坐標就定位了,之后把信息回饋到數控系統當中,誕生一個實用的加工程序。一敲回車,自動加工。
“最近7家國外廠商,說可以賣給我技術。我說不要,你的技術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一是不能融合到我的體系中,二是我們已經開始真正涉足產業核心了。”關錫友說。
上海外高橋第三發電公司坐落著鍋爐中的巨無霸――百萬等級塔式鍋爐,高130米,總重2.8萬噸,每小時燒出3000噸、600攝氏度的水蒸氣。“國外的一臺至少10億元,我們六七億元就能做下來。”上海鍋爐廠有限公司總經理丘加友說,在目前的國內市場上,三菱、日立、阿爾斯通、西門子等公司的鍋爐基本拿不到訂單了。
“鍋爐廠以前不做自動控制部分,但我準備在‘十二五’期間做這個。中國制造不能光有四肢,還得有神經。”丘加友說,“控制系統一般由西門子、GE提供。我們做起來很難,但一定要自己做,雖然涉及的產值很低。”
如果說中國裝備的一大軟肋――運動控制系統正在得到重視、實現局部突破的話,其最大的優勢――制造水準依舊保持飛速進步態勢。
不久前,世界首座第三代AP1000核電站――三門核電站1號機組主管道冷段彎管,在位于德陽的中國第二重型機械集團公司被制造出來。“6根主管道,美國西屋公司提供的話,4億元。我們只賣不到1.5億元。”二重集團重型裝備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孫德潤說。
“西屋公司設計的AP1000體現的是極限制造,德國很多制造業專家認為造不出來,因為很多單體零件從來沒人做過。”二重技術中心主任劉曉光說,“主管道造型立體彎曲,用鑄造的方法可以造出來,但是設計要求用鍛造的方法,難點在這兒。”
60年前,中國只能制造不到1萬千瓦的火電機組、10千伏以下變壓器、少量蒸汽機車,造不出大船和復雜船。如今,我們已能生產世界領先的百萬千瓦超超臨界火電機組、特高壓輸電設備、高速動車組,集高技術、高附加值、高難度于一身的LNG(液化天然氣)船目前進入批量建造階段。2009年,我國機械裝備工業的銷售額即達到1.5萬億美元,躍居世界第一,國內市場占有率達到85%。
據業內人士介紹,中國裝備產品在保持價格優勢的同時,技術水平逐漸提升,國際競爭力不斷加強。常規火電、水電機組、經濟型數控機床等完全可以在沒有市場保護的情況下與國外企業競爭。上海振華重工的產品占世界市場的份額達80%。沈陽機床的銷售額在坐穩行業全球第二的基礎上今年預計達到170億―180億元,將成為全球第一。
目前我國已進入重化工業化加速發展階段,對重大先進技術裝備的需求快速上升,每年要進口大量高端裝備,2010年用匯2553億美元。
“中國的機械有兩個病,一個是心臟病,一個是神經病。”張國寶說,“心臟就是發動機,現在民用航空發動機百分之百都是國外的。神經是機械裝備里的控制系統,這幾年我們研發出了一些成果,但比如核電站里的控制系統我們還不敢碰。”因此我們還要在干中學、學中干的路上走很久。
企業如何發揮創新主體的作用?
――在學習、利用全球技術擴散成果的基礎上,以我為主,開發新技術、新產品
江蘇江陰,三房巷集團海倫石化60萬噸PTA(紡織業的重要原料)裝置日前一次開車成功。該裝置的核心裝備――大型壓縮機組是沈陽鼓風機集團的自主創新產品。
“外國同類型產品要開車若干次才能成功。”沈鼓董事長蘇永強說,由于是三機組聯動高速旋轉,支撐點多、震動點多,所以系統穩定性問題非常復雜。“我們這一套壓縮機組1.2億元。老外的一套兩個多億。過去我們沒有談判的資格,要多少錢給多少錢。”
壓縮機一響黃金萬兩,壓縮機一停效益為零。離心壓縮機是石化裝置的心臟設備――把氣體打到合成塔里,通過化學反應產生各種化工原料。壓縮機直接制約了一個國家在重化工領域的發展。比如,百萬噸乙烯裝置投資約200億元,沈鼓提供的壓縮機組價值兩億多元。“我一運轉,他那200億就有效益了,我一停,他就得停。”蘇永強說。
裝備制造業的技術水平決定了一個國家的生產力水平,也代表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的水平,裝備強則國強。后進國家追趕先進,必須把自主的裝備制造業作為發展戰略的核心,并擁有內生的研發比較優勢。
上世紀70年代,中國從日本、美國、法國購買了13套大型化肥裝置,所有零部件包括螺絲釘都是買的。為擺脫控制,沈鼓承擔了離心壓縮機國產化的任務。“當時賣給我們的技術不是最先進的。他們已經開發出三元流壓縮機組,只賣給我們二元流壓縮機組。所以,當我們的樣機推向市場的時候,根本沒有銷路。”蘇永強說。
國外裝備制造企業的技術路徑一般是研發一代、儲備一代、制造一代,以保持領先??吹劫I不來先進技術后,沈鼓只能靠自己。
第一,搭建研發體系。2002年,沈鼓成立了專門的研發機構――沈鼓研發院,專職研發人員200人。每年研發投入都能占到銷售額的5%。“研發不能憑空臆造,是在引進技術的基礎上進行升級,開發出全新的技術。”蘇永強說,“成功了獎勵,失敗了企業承擔責任,不罰錢。”研究院成立以來,完成了上千個技術升級和新產品開發項目。
第二,研發不能封閉。雖然從國外買大型設備成套技術的可能性沒有了,但國外先進的通用軟件,比如強度振動軟件、流體軟件,還是可以買到的,這些年沈鼓不停地購買。“把這些軟件工程化就是自己的專有技術。”蘇永強說。
沈鼓的案例說明,技術后進國家要在裝備制造領域實現自主創新,必須讓企業發揮創新主體的作用,在學習、利用全球技術擴散成果的基礎上,以我為主,開發新技術、新產品。
掌握核心技術,有無捷徑可走?近年來,中國一些企業試圖通過并購西方同行企業獲得核心技術。但根據當地法律,盡管企業產權已歸中國企業,但部分關鍵技術不得向中方轉讓。北方重工2007年并購了德國NFM公司,在盾構機生產方面上了一個臺階,但盾構機的關鍵設計技術仍然得不到突破,就是因為當地法律有限制。
“從先進國家到落后國家的技術轉移是很難的。落后國家一定要學習,而學習最有效的途徑是自主。”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路風說,“振興裝備制造業,一定要自己做裝備。無論是否需要引進技術,必須保持自己的研發平臺。”
市場能不能換來核心技術?
――核心競爭力不在于換來一兩項核心技術,而是自主技術進步的能力
上世紀90年代初,受進口裝備的猛烈沖擊,國產裝備占國內市場的份額急劇縮小。昂貴的進口設備以及零部件抬高了企業的生產成本,也使裝備制造業失去技術升級的機會。這個階段,中國注重通過向國外企業開放市場和提供優惠政策,吸引其直接投資以發展高技術產業,即“市場換技術”。
“燃氣輪機的很多核心部件我們做不了,制造時使用的機床也大都靠進口。世界上這方面技術最先進的公司是GE、西門子、三菱。”王建錄說,“可就算給他們20臺燃氣輪機的市場,他們都不給我們技術。”
快速啟動是燃氣輪機的最大優點,適合用于電網調峰。上海汽輪機廠曾生產出國產化率達95%以上的燃氣輪機。“我們掌握了制造技術,但研發技術還掌握在西門子手中,絕不轉讓。他們給圖紙,我們能做出來??扇绻捻?,我們就不行了。”該廠總經理張光耀說。中國電力裝備三巨頭上海電氣、東方電氣、哈爾濱電氣與清華大學正在對燃氣輪機進行聯合攻關。專家估計,大概要投入幾十億元,需要至少15年才能達到西門子、GE、三菱現在的水平。“到那時他們的技術會更進步,但從國家戰略看,如果我們不去研發,就永遠跟在后面。”張光耀說。
“現在我們引進技術很難,無技術可買。國家剛開始建設三峽水電站時,外國企業看到市場大,就把技術賣給我們??伤麄儧]想到中國進步太快了。三峽左岸電機還是以他們為主,可右岸電機就是我們自己開發的了。”東方電機有限公司技術管理部部長傅之躍說。
據中國紡織機械器材工業協會副理事長、高級工程師祝憲民介紹,紡織機械裝備上世紀80年代也搞過“市場換技術”。“比如‘轉杯紡’,這種技術來自捷克。我拿出多大的市場,跟你一年訂多少臺設備,你把技術轉讓給我們。”他說,“但上世紀90年代紡織工業進入市場經濟之后,再搞這種捆綁就比較難了。市場不能控制了,怎么換技術?”
“市場換技術”之所以無法有效提升中國產業的技術創新能力,是因為外企的技術活動嚴重依賴其母國的研發資源,并未與中國本地產業形成技術根植性,外部技術知識難以轉化為內生技術能力。即便在合資企業,由于產品的研發活動高度集中于其總部所在地,中方幾乎沒有參與空間,因此研發的外溢效應非常弱,我們難以鍛煉研發隊伍。
“上世紀80年代,外國企業對我們沒什么戒心,認為中國企業的技術水平與他們差距太大了。那時通過‘市場換技術’還有一定效果。”張國寶說,“現在外國企業看見中國企業創造能力大大增強,不再轉讓高端技術了,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要靠自己的力量去研發。”
張國寶認為,推動裝備制造業自主創新的關鍵環節是國家意志,需要國家下決心去推動。“重大裝備國產化必須依托重大工程項目。”他說。重大裝備研制難度大,投入高,制造周期長,首臺(套)的應用是個問題。因此這方面,政府必須加強組織協調。
如何看待國產化?
――單純的國產化率并不能完全反映自主創新的能力。建起自主的產品開發平臺,才有可能從組裝者變為集成者
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們,花錢也許能買來一些比較先進的技術,但是技術創新的能力卻是花多少錢也買不到。“別人有了,我再照著做出來。這是所有后進國家早期發展階段必須經歷的。”路風說,“初期的路徑是逆向開發,實施反求工程。”
“把人家的機床拿過來,測繪,拆了再裝。”關錫友說,“當時我拆的時候很小心地做了記號,所以裝能裝回去,但不能正常運行,三五年都沒干成功。”多年以后,關錫友才明白,拆完之后,機床共振的固有頻率變了,得改參數才能恢復原有功能。
“引進吸收消化不創新,過一段時間,人家又出來了新的產品,繼續引進,又進入一個新的國產化周期,剛剛100%國產化了,人家又有新的技術了,又去引進……講自主創新,國產化率高低沒有意義的,再創新才是最重要的。”張光耀說。
國產化并不反映一個國家自主創新的能力。“波音787飛機,波音公司自己造10%,90%在外國生產??沙瞬ㄒ?,誰也不能讓它飛起來。”路風說,“我們雖然可以提高零部件的國產化比例,但并不能自動導致產品開發能力生成。不論國產化搞多長時間,搞到多大比例,甚至國產化率達到100%,如果設計還是別人的,我們永遠是組裝者。”
王建錄認為,國產化率的提升也有很多創新的內容。“實際上你把這個東西造出來,有很多制造方法是需要掌握的。把產品設計出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得能把它制造出來。國產化率的提升代表了制造能力的提升,工藝水平的提升。”他說。
“企業只有在國產化的過程中,積極建立自主的產品開發平臺,加強研發才可能實現自主化。”工信部賽迪智庫裝備工業研究所副所長左世全說,“我國轎車產業走過一條‘桑塔納道路’,通過與跨國汽車公司合資引進技術,然后組裝外國設計的產品以實現國產化。這雖然對我國轎車產業的自主化具有一定程度促進作用,但由于沒有及時搭建中國轎車工業的產品開發平臺,并沒有實現真正的自主化。”
專家認為,在“自主化”模式下,中國企業的產品可以大量集成國外供應商的零部件,所以零部件的國產化比例可能比“國產化”模式下的比例更低,但由于我們掌握著產品開發和市場開發的主導權,因此能夠以系統集成者的角色控制技術演進和利潤源泉。